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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杜忠誥------書藝與儒家成人之學 http://shianya.com/phpBB2/viewtopic.php?f=14&t=77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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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 還拙齋主人 [ 2010/01/02 PM 10:09:54 ] |
文章主題: | 轉載------杜忠誥------書藝與儒家成人之學 |
書藝與儒家成『人』之學 ——從《論語》「志道」章四句教談起 杜忠誥 一 《論語‧述而》說:「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這四句教,是孔門德、藝雙彰的「成人」教育大綱領,也是儒家學術思想的一個總拈提。歷來學者由於彼此理解不同,詮釋也頗不一致。 儒家的「道」,是「人」情與「天」性統合為一的中庸正理,這是一條正大光明之路。「志於道」,即認清這條光明大路的方向而努力追求貫徹之謂;「仁」,是人人本具,生生不已的純淨知能,是當下直覺感悟的一種彈性惻隱心靈。「依於仁」,是在感物而動中,仍能明覺地護持這個純淨的知能,做一個有感覺的人;「德」,是以中庸正理存心的無私行為。「據於德」,即行直守正,不為現實的利害所轉移之謂;「藝」,指日用生活中的一切相關知識技能。學人能以聰察明覺的悅樂精神,在各種專業知能上努力修學,厚植生命的廣度,便是「游於藝」。知識藝能上修業有得,是為「藝成」;在人品操守的心性上涵養進德,強化生命的強度,德業有成,是為「德成」。德成,然後有「德」可「據」;藝成,更有多「藝」可「游」。德與藝,如同車之兩輪,鳥之雙翼,原是人道賴以實現的兩個核心重點,偏廢不得。學人於此能充盡完善,則才全德備,其藝能足以就職而幹事,其賢德足以在位而長民。這是儒家「全人」教育的理想旨標。 「道」,是就體悟層面的抽象之理上說;若落實到實踐層面的具體事物,則唯有「德」與「藝」而已。故就現實人生看,「德」必在「行」動中乃見,「道」必在才「藝」中方顯。「道」是學人對於宇宙觀的體認理念,是其「藝」與「德」的發展方向之形上指引;而「德」則是學人在運用其才能技「藝」的一種正面心態。 唯初學者於「道」認識未深,往往只是「彷彿若有光」,須待在力行踐履中漸次體認調整與擴充印證,方能大放光明。同時,所依之「仁」的性體,也在德、藝雙軌並進的調習、磨勘與證悟過程中,各隨分限而不斷地發瑩增明,強化其感通能力。故志道的學人,既因性起修,依仁而成德成藝,率循天性以修習人事;又復於其發而不中節處,不斷改過遷善,導情歸性,經由識仁、體仁、輔仁,以至全復天命之「仁」性,圓成其所想望的中正大「道」。故析言之雖成四句,渾言之實唯一理。體用一如,四目原本同歸一心,皆是徹頭徹尾之語。 總而言之,「德」與「藝」,同在「道」的嚮往引領下開顯,雖有本末輕重之殊,而其同為「仁」之發用而顯揚,則並無兩般。對於《論語》「志道」四目作如此立體的錯綜生發方式詮釋,庶幾合於原始儒家德、藝雙彰的教育理想之宗旨。不如此理解,則「德」與「藝」終古被打作兩橛,而「藝」與「道」亦必難得其會通。 後儒講解此章,或作「志道→據德→依仁→游藝」之順列式解法,或作「游藝→依仁→據德→志道」之逆列式解法,雖有順、逆之殊,其將四句作平面的並列排比方式加以詮釋,則並無二致(注1)。大抵都將游藝之「藝」當作狹隘的技藝解,故不免強為穿鑿,難以自圓。清儒王船山雖能錯綜解之,卻把「仁」看作是「據德熟」後之所顯,硬將原本義兼體用,統攝諸德而為「德」「藝」所依的「仁」性之普遍義消除,移列在「據德」之下,只充當具體義的德條。則天地不仁,德為虛位,不免背儒而趨道了。連帶也把「藝」理解為「與道相為表裡,非因依仁而始有」(注2),將「游藝」與「依仁」兩目完全割裂開來。如前所述,儒家之「道」既為天人合一之道,道行之而成,且「藝」係人為,天假道以垂文,聖因藝以顯道。只要不是人之所為,都不得稱「藝」。「仁」性雖係天所賦命,卻因人之情感作用而朗現。王氏既知「藝」「道」相為表裡,今不「依仁」,豈非把「藝」看作是天地造設的自然物?這種說法,既不解「游藝」之真諦,又將「據德」、「游藝」兩目導歸無本之學的戲論中,其實也同樣是「不解孔聖真實義」。 二 書法,是華夏文化的特產,它是古代中國讀書人的共同游藝項目。華族祖先利用柔軟而具彈性的毛筆作為漢字的書寫工具,無疑為東方氣化實踐的「智慧學」提供了一個足以曲盡其致的絕妙法門。 書藝才能的養成,自「澀」(點畫用筆之澀勁)、「衡」(結體造形之平衡)、「貫」(氣脈呼應之貫串)、「和」(謀篇布局之統一)等技法錘鍊的「匠人」沉潛工夫,經由情感趣味涵泳的「詩人」角色之風格表現,層層轉進,而臻達致虛守靜,忘懷得失的「哲人」理境之圓成,其間關涉到多少知識系統之吸納、消融與轉化,以及多少繁複技巧的揣摩、實踐與體證,方有可能「有為須極到無為」,轉「萬有」而為「妙有」。這些都跟學人內在心靈主體之開顯與自我節制能力之涵養密切相關,其實是一個龐大而完密體係的「知言」「養氣」之心性陶鍊機制。 書法是靠點畫線條「說話」的一門藝術,強調的是瞬間一次性的書寫,忌諱塗改修描。故歷代書畫家特重筆法的傳承,其精髓則全在「澀勁」之體取。懂得這個要領,自能寫出筆畫飽滿充實,富含律動生命力的「活」形象。這個「澀勁」的筆法,筆者名之為「生死關」。說穿了,其實只是含墨的筆毫與紙面相觸擊,相鼓盪當下的彈性抵拒狀態之拿捏把握而已。 牟宗三先生曾以音樂韻律演奏的彈性為例,說明「仁」的特性,總是在「彈性的過程中呈現」,說「彈性就代表那種韻律」(注3),這樣的說法極具啟示性。不過,音樂的聲波既抽象又飄忽,不若毛筆書跡之具象而凝定,結果與過程同時呈現,且人人可為,易於隨機指點。這個像墊著腳尖跳巴蕾舞的彈性抵拒狀態,既是線條「澀勁」的能量生發之所,同時也是「仁」心的一種當下呈現形式。因此,學人若對於這個「澀勁」筆法能有真切的覺知了悟,既是學書「得筆」(注4),對於宋儒所強調「學者先須識仁」的「識仁」工夫,正是一個觸類旁通的絕佳助緣;至於實際書寫時,能令筆鋒與紙面隨時保持在這個提按自如的抵拒狀態下運動,進行其字形的空間構築,便是「體仁」了。而這個書寫中的「體仁」工夫,又跟《孟子》所說「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的養氣工夫相通契。這個「必有」的「事」,便是「體仁」。倘若運筆稍重或用力稍輕,都是有所「正」,成了「助長」。力道過大,是「助」,力道不足,是「忘」,都偏離了發而中節,無過不及的「中庸」之道。當下那個逆勢的彈性抵拒狀態一消失,留下的軌跡,便立刻變成虛脫的平面,少了力透紙背的立體感,更別說什麼律動神韻了。 書藝的表現媒材是漢字,漢文字的抽象存在特質,決定了書藝學習的「臨古」之必要性。初學書者經由臨古入手,先須搜集名碑法帖,對帖中字的風神格調、章法氣脈、分間布白、提按使轉等書寫要領及其特色,細加揣摩,用心探索領略,所謂「察之貴」,這便是《大學》「格物致知」的工夫;書寫時,聚精會神,心無旁騖,就是「正心誠意」;實際搦管臨習時,能依照起、行、收筆的書寫技法,把一點一畫寫好,便如同「修身」;至於每一個字的諸多筆畫,在搭配組合時,若能同時觀照其前後左右及上下內外的其它筆畫,令其彼此揖讓,顧盼有情。並適度節制,不令太重太輕、太長太短、太急太緩或太緊太鬆等等,一一調理磨合到恰到好處的平衡和諧狀態。這些設身處地的《中庸》「絜矩」之道,豈非就是《大學》的「齊家」之術嗎?進而繼此擴充開去,以至積字成行,積行成篇,完成一件完整作品。若能令其前後氣脈聯貫,虛實相生,相互協調,形成一個渾然太和的有機整體,那不就是「明明德於天下」,不就是「聯屬家國天下以為一身」,不就是一種「治國」、「平天下」生命發用功夫的紙上彩排嗎? 才藝與德行,古今來兼備為難。唯有當學人「曲能有誠」,藝通於道時,其「藝」與「德」方能在「誠」(仁之用)的統攝下會歸為一。這個「誠」,是主客二元對立消除後的一種平常情懷。落實到日用應事接物之際,則表現為一切坦然面對的「知病去病」上。知病去病,是人的覺知力(智及)與實踐力(仁守)的高度統合表現。《中庸》說:「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不二,就是精一無雜,就是「誠」。至誠無息,學者待人處事的誠意度,決定其德與藝的成就高度。 如學習書法,任何人都不可能一寫便佳。初學由於不解筆性,未通筆法,結構無方,又疏於練習,寫得拙醜,那是天經地義的事。其最後是否有所成就的關鍵,往往不在天分的高低,而端在面對這個「拙醜」病痛時所採取的不同對應態度。學人若因此認為自己不行而放棄學習,便是對此「學書」一事不誠。所謂不誠無物,則其字跡依然故我,必難有改善機會(它事亦然)。相反的,若能面對「拙醜」之現實,知恥近勇,尋師買帖發憤練字,針對目前的「拙醜」字跡,取與法帖對照比較,設法找出可供改進的缺失,針對這些缺失,再度臨寫。然後,再對照比較,進行調整,再寫再改。如此這般,一個字經過三幾次訂正修改後,「雖不中,亦不遠矣」。以上是就結構上說,筆者稱之為「看靶式的臨帖法」。至若有關用筆技巧,則以多看名家高手現場揮毫最為捷徑。靜態的書跡,原係經由動態的書寫成形,不同的運動形式與方向(因),決定著千奇萬異的墨跡形象(果)。果由因生,若對此「果」不滿意,當於引致此「果」的「因」上修正。倘能依循正確的原理方法,持恒練習,則下學而上達,日久必見成效。原本散亂者或變而為凝定;虛餒者或變而為堅實;剛狠者或化而為柔和;糾結者或變而為朗暢;躁急者或化而為閒靜。總而言之:「性從偏處克將去。」此之謂變化氣質。 表面看來,這些似乎只是外在紙幅上字跡的調整改變罷了,實際不然,它正是內在那看不見的心靈主體調適上遂後的一種投射。唯有心靈的主機板(仁體)不斷地更新升級 (因誠而明,得輔仁之效驗),其所列印出來的產品(藝),才有水漲船高不斷超越升級的可能。人生百業,大抵都是失誤較少者勝出。天生發而中節,純全無過者,這世間是根本不存在的。當負面習氣漸被刮磨消除,所寫書跡自可由「拙醜」而漸入佳妙之境。而想要達到此一目標,唯有「知病去病」而已。只此便是自尋轉路,捨此更無自我超越之術。 此中關涉三個工夫層次:首先,必須覺知有此病痛,並設法找岀致病緣由(好學);其次,要能以病為恥,不甘自居於下流(知恥);最後,還得堅持到底,不臻完善絕不半途而廢(力行)。這正與《中庸》「知」(智)、「仁」、「勇」——「三達德」所表述成人之學的原理暗合。「知斯三者,則知所以脩身;知所以脩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所謂轉化,誠之又誠,轉久則化。永嘉大師說得好:「但得本,莫愁末」,本立則道生。就怕學人於此認得不真,不肯放下身段,老實體察參究,故或不免要「臨老而嘆」了。 故練習毛筆書法,是向自家習氣挑戰,並學習面對自我,調整、超越、轉化,以至完善自我的最佳法門,更是當前人類因「e化書寫」所普遍形成「感覺失落症」的救正良方,值得世人重新審視。 三 宋儒程子嘗說:「曾見有善書者知道否?」(注5)筆者年輕時,讀到這裡,心中便起疑。程朱一向反對「游藝」,反對學書、作文,說這是「玩物喪志」。豈其然乎? 其實,世間萬千行業的知識與技能,實可統歸於一「藝」。任何事物的學習,都存在無數從粗疏到精微的技術性難題,在在需要學人逐一去面對區處,尋求妥善解決,去老實修鍊做「致曲」工夫。故百工技匠之所為,固然是「藝」;藝術高才與文苑英傑之所作,也是「藝」;乃至文史學術之考據與道學義理之講論,又何嘗非「藝」?甚至下為傭人之掃地奉茶,上至總統之批閱公文,也是一種「藝」。同樣只是一心一境相應的一件「事」,同有發而中節與否,以及存心邪正的問題。凡事能否誠意正心,才是生命中真正值得關懷的核心問題。其它一切情識上的分別執著,都應一起打徹,方能符合孔門真正志道與學道的成人之教的宗旨。 《禮記‧儒行篇》雖有「德成而上,藝成而下」的拈提,但那只是對於重藝輕德者的負面遮詮,並無絲毫重道德而輕文藝的意味。且「藝」在甲骨文中,象人以雙手持草或木栽種之狀,屬於合體象形,其本義是「種植草木」的意思。藝必有術,故名藝術;藝必合道,故稱道術。學人既是志「道」而游「藝」,並經游「藝」而通於「道」,則形而上的「道」之理念,實際就寄寓在形而下事物的技「藝」中。理與事,原是一體的兩面,天底下既無無事之理,更無無理之事,故捨「藝」即無「道」可見,道與藝,豈容任意割裂?程子所論,是只見「道」理之尊貴,而不見「道」之落實為「藝」事的真諦,其實是「未解孔聖真實義」!再說,玩物而喪志,究竟是物之過,還是人之過呢?《中庸》說:「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為物」是體,「生物」是用。道,就在「為物」與「生物」中朗現。捨「下學」之「物」,便無「上達」之「道」可說。怎可因噎而廢食呢?故程子的這種說法,其實是過度高揚義理而輕忽實務體踐所發的偏見,非通達之論,令人難以信從。 即如與程子同時而稍後的蘇東坡與黃山谷,明代的陳白沙、王陽明、倪元璐、黃道周,以及當代的于右任,這些德行精純的大書家,豈非都是「善書者知道」,在書藝與道業兩方面都有卓越成就的典型儒者嗎? 王陽明自述其學書經歷,說:「吾始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後舉筆不輕落紙,凝思靜慮,擬形於心,久之始通其法。」他這般精勤學書,不正是《大學》「誠意正心」的格致工夫嗎?其書剛毅遒厚,一如其人,卒成一代名書家,可惜書名被其事功及儒學所掩。然而,陽明學書有成,又何嘗妨害其體貼良知天理?甚至如前所述,整個毛筆書法的修學內涵,既與儒家有關人格教育原理如此近密通契。誰又能說陽明先生知行合一學說的創發,不會是在長期筆墨磨勘的依仁游藝中獲得「輔仁」的觸類啟示呢? 注1:參見吳冠宏〈儒家成德思想之進程與理序:以《論語》「志於道」章之四目關係的詮釋問題為討論核心〉一文。刊在《東華人文學報》第三期,2001年7 月,國立東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出版。 注2:見王船山《讀四書大全說》卷五,。574頁。河洛圖書出版社。 注3:見牟宗三先生《中國哲學十九講》第二講,39頁。台灣學生書局,1991年12月。 注4:米元章說:「得筆,雖細為髭髮,亦圓;不得筆,雖麁(粗)如椽(原跡誤寫作掾),亦褊。此雖心得,亦可學入。」見《群玉堂帖》。32頁。二玄社。 注5:見黃宗羲《宋元學案》卷十三,〈明道學案〉。河洛圖書出版社,1975年3月。誥案:編撰者將此條編列在「明道學案」下,筆者以為大程子明道先生通達豁暢,粹然純儒,必不作如此執泥語。此種辭氣,大似小程子伊川吐囑,或係編者誤孱所致。待考。 (楊儒賓、馬淵昌也主編《中日陽明學者墨跡——紀念王陽明龍場之悟五百年暨中江藤樹誕生死四百年》之書前導論。2009,台大出版中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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