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贊臺灣群山自書詩二首兼談相關文房用品使用經驗-洪能仕

還拙齋主人

禮贊臺灣群山自書詩二首
兼談相關文房用品使用經驗------◎洪能仕撰文
一、思
颱風是台灣最常遭受的天災，每年夏秋之際，強颱接踵，除了少數帶來及時雨，解除乾旱之苦外，幾乎一無是處。二○○五年，計有七個颱風襲台，幸賴島上五大山脈的屏障，為害大減，其中一個颱風因無法跨越中央山脈以致腰斬潰散。看了新聞報導，不禁大呼「好吔！」喝采之餘，自覺應該好好謳歌一下中央山脈的「豐功偉業」。
同年底，很幸運地買到一本遠流出版的新書──《島瞰台灣山──台灣五大山脈空中巡遊》。這是一本集合空中攝影、山人解讀、畫家手繪，再加上地圖、辨識圖等的好書，讓我對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有較深一層的了解。○六年初，乘參加台北國際書展之便，買了一大張「台灣立體地形全圖」回家，和前書對照著看，更覺有趣。於是開始構思，如何描繪中央山脈。
我上班時間頗忙碌。假日較空的完整時段大多用來練書法，因此只能用零碎的時段動腦覓詩句。經常是開車上下班時隨想隨記，晚上回家再整理修改，查資料、詩韻等。這樣斷斷續續、修修改改，大約兩個月左右才定稿如下：
詠中央山脈
雄鎮鯤島。維藩亞洲。宜蘭拔地。屏東緩收。
高峰千丈。百川分流。林木蓊鬱。群動棲遊。
炎炎夏日、山中清幽。皚皚冬雪。合歡白頭。
水源涵養。颱風抗讐。臺灣屋脊。萬世千秋。
之後我用尺八屏、全開等形式寫成幾件作品，此次展覽，我再度用尺八屏來呈現。
二○○八年秋某夜，就讀高二的小女問我：「《尚書》寫些什麼？」剎那間，只覺腦海中一片空白，怎麼絞盡腦汁就是榨不出一絲印象。
慚愧之餘，趕緊從書架上取下塵封已久的三民版《新譯尚書讀本》，稍事瀏覽，讀到《甘誓》、《湯誓》、《牧誓》，頗覺有趣，原來古人誓師是這麼誓法（或許是偽作，但即便是偽作，也是「老仿」，我沒有能力去考證真偽，抱歉！），
我沒寫過這文體，有機會何妨一「誓」！但以上三誓，都以很兇暴的「裹脅」語氣作結，例如甘誓：「弗用命，戮於社。予則孥戮汝。」語譯為：「要是不聽從命令，就在社神牌位前殺之。同時，還要把你的家人役入官家為奴來加以羞辱。」
湯誓結語：「爾不從誓言，予則孥戮汝，罔有攸赦。」牧誓結語：「爾所弗勖，其于爾躬有戮！」兇狠如出一轍，令人生畏，慶幸自己不是活在暴力專制的古代。我作誓詞的話，絕不耍狠，合意則同心携手，不合絕不勉強。
由於時值颱風季節，我之前只歌詠中央山脈，對其他山脈未讚一詞，三年來自覺有失公允！海岸山脈、雪山山脈、玉山山脈、阿里山山脈，數千年來與中央山脈共同守護著台灣，耗損颱風的威力，也間接保護閩、浙沿海，甚至日、韓。對照部份地區低於海平面的美國紐奧良城，由於沒有山為屏障，二○○五年八月底五級颶風卡翠娜長驅直入，堤坊潰決後，造成上千人死亡，不得已暫時棄城。颱風對台灣的傷害，相對要小得多，在慶幸感念之餘，我何妨假想、模擬台灣群山在強颱壓境之際，誓師抗颱！文體仍用溫柔敦厚的詩，字數嘛，就跟《詠中央山脈》一樣好了。就這樣子，我又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
一開始構思，就發覺以第一人稱多數的「誓師詩」難度高過前詩。但自省三年來自己如果沒有一點精進，豈非虛度了，於是又開始一段約二個月的「困學勉行」的歷程，寫成《眾山誓》。
眾山誓
強颱壓境。氣吞臺澎。弟兄挺立。携手莫驚。
重屏複障。挫彼銳兵。涵泓暴雨。導水緩行。
貪癡人類。濫建超耕、風雨驟至。路圮橋傾。
憐己悔禍，容與復生。誓作磐石。永保承平。
詩題捨「群」用「眾」，是著眼於音響效果。這「誓師詩」只守無攻，無獎無懲，沒有夏王、商湯與周武王的霸氣，力道先天已較弱，因此在音響上，須補強一下。
二、書
首先選擇用紙，台灣島是縱長形，明宗館高度夠，我就用尺八屏（約寬尺八，長七尺半）吧。台灣群山長年蔥鬱，用淡綠底；颱風逼近，紅色警戒，用粉紅底。風狂雨暴，宜以飛白呈現，紙張吸水性不宜太強，因此用半熟宣吧！在較薄的生宣上寫大字，往往會戳破紙張，甚至整片宣紙黏附在毛筆上，加了礬的宣紙，就沒有這種風險。同行伍坤輝兄數年前曾赴涇縣買下澄心堂關廠剩餘老紙，整櫃運回台灣堆滿一整個屋子。
我試紙後買下數個品類，其中一種是尺八屏加工宣，每捲十色各二張。顏色都淡雅，但或上礬程度不一，或顏色不勻，或捲收摺痕太多，最離譜的是有些在破裂處貼上另一小片紙。總之，小瑕疵不少。因此，我判斷這是以前外銷日本的不合格產品。在積極拓展外銷，爭取外匯的年代，大陸數十年來為人作嫁，最好的產品拼命往外送，往往自己只有「拾穗」的份。但即便是瑕疵品，灑在上面的金箔依然亮麗，酸鹼值呈弱酸接近中性，可惜質地較脆，依今日的成本來檢視，這種價位以後不會再有，而這些紙其實也還可用，所以當銷售剩餘二、三十捲時，內人就大手筆，全部買回家。偏偏她老公不成材，一件作品往往幾十遍還寫不好，所以紙張消耗的速度也挺快的，真是揮「紙」如土！
墨的選擇空間較小，松煙、桐油煙、炭素（礦油煙）三類中，炭素分子最小而均勻，墨色沒什麼變化。因此《詠中央山脈》我用Ｃ級松煙墨，《眾山誓》則用「藕香」桐油煙墨。二者均以真華硯磨墨機代勞。在機器磨墨的同時，自己清理桌面，準備筆、紙。分工合作，省時省力。
毛筆方面，由於狼毫幾乎沒有三寸以上的。因此，二件作品中，我用「三陽開泰」羊毫寫「詠中央山脈」（桿外毛圓周6 . 0 c m，長8.0cm），此筆長毛以細軟光鋒為主，初用覺得軟又細，寫了幾回才順手。依個人經驗，即使是最好的狼毫如天工系列，初用時都覺得稍軟，蘸墨寫過幾次才會達到最佳狀態。《眾山誓》原用兼毫超大如意（桿外毛圓周3.8cm，長5cm），怎麼寫都覺得沒行氣。內人旁觀者清，勸我改用大兩號的筆，我改用超二大長流筆（桿外毛圓周4.5cm，長5.7cm），寫了幾次，細膩處不及，但蓄墨量較大，一筆連寫數字，行氣顯然改善。長流筆中的牛耳毫較如意筆中的黃鼠狼尾毛粗壯，在快速書寫大字時，長流筆比較容易出現飛白，這也較契合我想營造颱風詭譎的氛圍。
墨的方面，我因視力不佳，避寫小字。寫大字作品時，用墨量大，多求助於磨墨機，並嘗試用各種墨。多年來，我用韓製「真華硯」磨墨機，因馬力合適，出墨快，雖磨擦難免有譟音，但各忙各的，用來頗為便利。它專用硯的硯板是韓國的「藍浦石」，我的藍浦石上有不少圈圓形刮痕，這是墨條沒擺平正，銳角如利刃，人沒在旁邊看著，利刃就一刀一刀剜入硯面，直到兩敗俱傷，墨角磨平了，硯面也毀容了，所幸醜硯還是堪用，所以至今為我服務。磨墨最忌在停止移動墨條時，將墨條留在硯面上，一旦墨硯相連，用力拔除的結果，就是硯面被剝一層皮，因此手磨時要養成勿將墨條留置硯面的好習慣，機器磨時，如果要定時，則人務必在時間到前趕到。當然，磨墨機如果能改良成設定時間到，固定墨條的設施自動往上提昇，就不會有這種風險。此次用Ｃ級松煙墨寫在淡綠色半礬宣上，在筆畫交疊處，如「讐」字，墨的層次顯而易見，四年前我曾以礦油煙墨寫過同樣內容，感覺墨色「呆」。身為筆墨業者，好墨壞墨我都得試試。由於耗墨量大，自己功夫又不夠，「良率」太低，此次用Ｃ級，以後能力好一點，再升級用Ａ級墨吧。至於寫在粉紅色半礬宣上的是Ｂ級桐油煙墨，從「路圮橋傾」一小段看，層次感明顯，就有立體的感覺。如果我用Ａ級墨，更高係數的麝香可讓墨更滲入紙張，飽和感更佳；而更優質的桐油煙，會有更明亮的視覺效果。但以墨的表現而言，白色生宣紙才是最佳的天地，和水量的多寡，在生宣上讓墨分五色。此點畫家的揮灑空間較書家大得多。伍坤輝先生多次敦請書畫家試墨，登載於本刊，歡迎回顧參閱。我此次用半礬色宣，紙色吃了墨色，淡墨就沒有表現的空間了。
通常我寫一件作品，第一次不畫字典，試著看看自己的「素顏」，，寫完之後，發覺自己俗不可耐，開始查字典，求助於古人，嘗試更換某些字形，甚至換筆或換紙等，經常寫到合用的紙用光了，或交件時間將屆，才勉強挑去出一張付裱或交件。習慣上，除了要裝框的作品外，我會裁一張三公分寬的宣紙條，用「小天工」筆記錄下作品名稱，使用的文具及書寫日期（如附），以補自己記憶力的不及，並方便布展時辨識。
我寫作品大多是行草，因覺得行草較自由，容易表情達意。以插繪中央山脈而言，雖然「山靜似太古」，但其中草木滋長，流水潺湲，動物棲遊。實際上靜中有動，生機勃發，這是偏理性的歌頌。至於「眾山誓」則是感性激情的誓師詩，在風雨將來的詭譎氛圍中莊敬自強，凝結眾志，誓死護台，是亂中有靜，板蕩中有空毅。因此較具動勢，力道也較強勁。我寫此二作品的基本理念大概如此。
三、省
每當我晚間寫作品，內人經常抱著一堆景乾的衣服從陽台走進臥室，經過我的書房，稍微一瞥，腳不停步，就撂下一句：「高速公路！」（指我兩行字間距離大且平均，行間互不呼應）或者：「壓下去，太飄了！」或者：「不夠可愛！」等評語。內人有輕度近視，但很奇怪，不戴眼鏡的她，一瞥即脫口指出我的缺失。在她不時的「耳提面命」之下，自覺有一點長進，但腕底下往往和理想中的意境大有差距。有時內人摺好衣服走出來，我就說：「請楊教練示範一下。」，偶而楊「教練」興起，真的拿筆揮洒，這時刻，換我笑她該知道什麼叫「知易行難」了吧！
為了配合刊登本刊的時間，雖然自覺不理想，我還是在五月十七日勉強交件付裱。等裱好一看，內人和我自己都覺得不好，主要原因是字的大小、輕重差異不夠，聚焦效果不佳。近年來，年輕輩高手擅長布局，小大輕重錯落，令人眼睛一亮，相形之下，我太囿於傳統、太保守了。近日拜觀陳明德老師的近作展，真是凌雲健筆任縱橫。他告訴我他的「噴墨」是用筆衝撞紙面濺出的副產品。回歸書論，應是「高峰墜石」吧！點是最強的筆畫，張光賓教授近年的焦墨點，有若釘入紙背。二人一少一長、一書一畫、一南一北、實驗精神極為相似。想想我寫「眾山誓」，如果借用陳老師的「噴墨」技法，或許更能營造颱風的氛圍吧！足見值得我吸取的養份還很多，我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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