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日本書道發展
日本「現代」書法篆刻的上限,一般定在一九四五年戰敗以後。
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投降,面臨着佔領軍文化的裹挾與衝擊,由於清除軍國主義殘餘勢力,而東方文化中藝文的理論觀與功用性被歪曲與篡改,加上西方文化對東方文化的一種侵蝕:是一種不理解的、簡單粗暴的李代桃僵。戰敗的時代與社會背景,導致對既有的美術、書法、篆刻等民族文化也一率採取虛無主義立場,甚至還出現了取消毛筆字的呼聲,使書法被逼入一個非常狹窄、很少有餘地的尷尬處境中去。因此書法家要生存,必須在古典中求現代化,以符合潮流與現代文化結構,同時又必須在實用中提昇藝術以求擺脫過於功利的一面,使它成為超脫的、無害的純藝術。衹有同時兼有這兩個特徵,書法篆刻纔有生存的希望,迫使書法家們不得不調整自己的立場與心態,以一種真正的現代人立場去審視「書法之所以為書法」的根本所在。
一、吸收植入外來文化的歷史傳統 日本民族文化的深厚歷史傳統之中,日本文化人以模擬中國文士氣、學究氣等為風尚等等,都足以表明日本民族是一個很能吸收外來文化、化異為同、消化應用的民族。它在長期與中國交往、並在文化上形成一種穩定的授受關系過程中,造就出一種「開放性」卓絕的文化素質。這與泱泱大國又歷史悠久的中國文化特徵顯然不同:中國文化的封閉性與穩定性使它面對外來文化影響顯然大有不知所從之感。在一九四五年戰敗之後,日本書法家們被迫地發現了歐美西方文化模式的新對象。戰敗後的向西方文化學習,是因處於戰敗國的屈辱地位、迫不得已不得不進行調整的窘境,但它在短時間的尷尬作為一種代價,却換來以後相當長時期的文化視野更開闊、思考與探索更活躍的新氣象,新建立的文化模式更具有容納、開放、兼收並蓄、多元自由的特徵。
楊守敬爲日本書家揭示出一個燦爛絢麗的篆隸北碑世界,它意味着一種嶄新的創作模式的崛起,在日本書家眼中具有新的代表未來的涵義。當代日本書家把他推為「現代化之父」,甚至還有的把日本前衛派的崛起也歸功於楊守敬的功勞。眀治時代,書法界缺少更廣闊的視野,整個文化機制還具有濃郁的封建色彩,可以接受來自系統的楊守敬的北碑風。既然可以跨出五十步,當然也可以跨出一百步。到了昭和戰敗以後,封建文化心態伴隨着社會一起被掃蕩,西方文化藝術大量湧進日本,則接受抽象繪畫並形成前衛派,是十分正常的事。
二、現代書法活動核心的「日展」「每日展」 書法走向展覽會,是現代日本書法篆刻崛起的一個信號。大正十五年(一九二六),由「大日本書道振興會」主辦的第一次書法展覽開幕。書法家們領悟到書法不能再固步自封,應該努力強化其藝術特徵以與整個藝術發展,為現代書法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觀念起點。戰後的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日本書道美術院、日本書道院(後改為日本書藝院)、書道藝術院等大型團體相繼誕生,而在昭和二十三年(一九四八)夏,每日新聞社獨立主辦了書法綜合展「每日書道展」,同年秋,日本文部省舉辦了官方的「日本美術展覽會」(「日展」),書道被作為美術的一種受到了舉世矚目,這兩個展覽一內一外,都表明書法走向展覽會、走向藝術與美術大格局中去的成功足跡。
在走向展覽會的過程中,書法也更清醒地認識到了自己的價值。找到了新時期書法發展的一把金鑰匙。為了要努力表現出自己的水平,展現自身的藝術價值,書法家必須處心積慮地尋求出奇制勝的法寶,因為是在展覽會,書法必須強化它的視覺形式以求一目瞭然、先聲奪人。基於置身展覽廳的競爭需要,於是注重形式、注重技巧、注重內容的通俗性等,甚至連書法展品的裝潢如紙色、紋理、裝裱款式、鏡框乃至場地,都牽涉到作品的視覺效果,因此也均在作者關注的視野之內,展覽會的競爭氛圍決定了書法創作的含義,使作者不得不認真地思考作品效果的每一個細節。
「日展」的存在是書法榮譽的象徵和地位的標誌,書法被承認、被尊重,取得了與繪畫、雕塑等相同的地位。書法在社會上展示的這個生存空間,是過去所沒有的。「每日書法展」意在考慮、劃分書法界內部的流派、現象等等,因此它不採取藝術展的籠統形式,而採取書法單項展的形式,在書展中,將各種書派分為漢字、假名、近代詩文、少字數、前衛、篆刻、刻字七部分。其實是為書法定下了七個們類,這樣的劃分在過去也沒有。「每日展」與「日展」幾乎是同時崛起的。前者表明它的歷史地位,後者則反映出它的內部機制日趨完善。從昭和二十三年(一九四八)開始直到六七十年代,它們一直是書壇的雙子星座,分別代表了權威與民主、官方與普及的不同側重,對日本現代書法施加了巨大的影響。以後「讀賣展」,規模巨大,也吸引了不少著名書家投身其間,「朝日二十人展」繞開普及,從最高層書家作為代表的展覽方式,也有充分的存在價值。
三、流派意識引生模仿師門書風與新流派書道 「日展」的存在是向全體國民顯示書法作為藝術的存在,「每日展」因其靈活的籌備方式為書法界提供了更多的實際效益。在戰後的書壇格局中,原屬比田井天來系統的「大日本書道院」一派書家實力最強,參展也最活躍,自然創作活力也最明顯。著名的近代詩文派、少數字派,作為一個流派體格的崛起,其實都是從「每日展」中「新傾向的書法」這一項中衍化出來。因此,沒有「每日展」,就沒有這些書壇新流派產生的溫床。
對書法展覽作分類的方式,呈現出一種流派的型態及等級觀念、門閥立場。鈴木翠軒的書法是典型的日本志向與意趣,為「日本型」書家。西川寧的書法具有明顯的上承中國清代書風的特點,稱為「中國型」書家。比田井天來一系的現代新書法集群,為「西洋型」,它包括了手島右卿的少字數派、金子鷗亭的近代詩文派、宇野雪村的前衛派,這三部分力量。而西洋型的創作觀、創作方式雖變了,但也還是“寫漢字假名”的「西洋型」書家。
各流派的多元,對整個書壇的格局構成有很大的好處,可以體現出一種群星璀璨的壯觀局面,一千三百多萬書道人口所圍繞着的各大展的全部參展與獲獎者,人數也不過在一萬左右,約有一千人獲獎,而獲高獎的不過一百左右,書壇就在這樣逐級的寶塔型結構中完成了自身。但它為了保護流派本身的穩定性,為了擴大本門的聲勢,需要在作品風格方面的相對統一,於是師徒傳授、弟子仿效師風的情況屢見不鮮。弟子成了老師的傳聲筒、老師的復印機─但如果是有真正藝術見解、不甘自囿於師門的弟子,則要冒背叛師門的大風險。現代日本書法界已在發展進程中形成了這種模仿的機制,是個不容樂觀的嚴峻事實。陳陳相因、暮氣十足,日本當代人士對這種現象斥為「新流儀書道」。
四、藝術意識的甦醒‧把書法推向世界藝壇 一九二二年(大正十一年),東京「平和博覽會」專門設立了一個美術部分,書法卻被展覽評審者指為“非藝術”,不能允許參展。平和博覽會中書法受歧視的事件,為日本現代書家敲響了警鐘。書法既是視覺藝術,那麼它必須要對視覺形式這一立身之本予以最重要的認識。過去的書法家把書法等同於寫字,在藝術與實用之間游移不定,現在的書法家卻要從視覺美感的立場上,把書法(文字)的形而不是義加以特殊的提取。書法不再滿足於具體的寫字功用,而開始從作為藝術作品觀賞的立場尋找到了新的出發點。書法的文字內容開始被淡化,而它的視覺形式則成為立身之本。
展覽的生存空間是有限的,流派漸多,互有異同、討論爭辯,首先即表現於對書法的本質理解方面。昭和二十六年度「日展」,上田桑鳩展出了他那著名的《愛》,作品竟是一個「品」字,被用水墨勾勒線條的方式勾成三塊石頭。把字義與主題劃開,素材不代表作品內容而僅僅限於文字造型的視覺價值,又在字形中尋找象徵含義,書法史上從未有過這樣離經叛道的嘗試。正當評選家們還在爭執不休之時,一九五五年他毅然宣布退出「日展」。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同出比田井天來門下的大澤雅休《黑岳黑谿》卻被逐出「日展」,上田桑鳩與大澤雅休是五十年代書壇上最激進的前衛領袖,他們的存在,為日本現代書法提出了一係列從未有過的難題,並且構成書法界古典主義傳統力量與激進的前衛藝術之間的對壘。
少字數着力區別了「書道」與「藝術書法」的關係。手島右卿指出:「日下部鳴鶴認為,書道是與漢時漢文、劍道等相同的東西。古典的書道,都必須以對漢文典籍的深厚教養、對書寫技巧的反覆錘煉作為基礎的。但是,現代意義上的書法與書道卻含義完全不同了,它是作為世界性的藝術、作為一種美術而存在的。因為是美術,倘若不注意造型美的塑造必然要失敗。外國人看書法是衹把它當作一種視覺藝術形象,因此,不能僅僅強調它的精神性而忽略了視覺之美。」
少字數也寫漢字、也取傳統立場,但它的觀念卻是盡量呼喚起人們對書法抽象美的認同,使書法欣賞變成一種豐富的美術立場的欣賞。在創作的過程中,由於注重內容的轉換,因此需要更多的文化積纍與素養,纔不至於墜入市俗化、淺薄化的陷坑,而這樣的目標與要求,對於一般書法家而言顯然是很難攀越的。美學追求上的高境界高格調與在大眾化方面,根基較弱,是少字數派書法所產生的現象。
前衛書法運動以上田桑鳩等為標誌,但比田井天來之子比田井南谷是真正的開路先鋒。前衛書法明明已經打破了書法的基本規範,事實上已經蛻變成抽象藝術形式或抽象表現主義,但在日本還大都將之歸入書法中,而前衛藝術家們也以書家自稱。若把前衛派簡單地抹掉,以它不屬書法藝術為理由,在理論上是站得住腳的,但在實際上,若無視日本書壇對它的容納態度,則又未必是客觀真實的;從日本特定的文化、民俗、歷史、藝術觀念與心態上考量,倒不如尊重這一事實的存在。
注重形式的少字數派與注重抽象意蘊的前衛派,因不依靠文字語義的規定性而積極開展與歐美現代美術的交流。上田桑鳩、大澤雅休是第一代人物,第二代中的森田子龍、井上有一、江口草玄、宇野雪村、手島右卿、比田井南谷、篠田桃紅等卻有了令人矚目的成功。從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前期,着力強調前衛書與歐美藝術的共同點,提出了書法中抽象表現主義的概念,作品更隨日、美抽象美術聯展在歐洲巡回展出,屢經西德、法國、美國各處展覽,在海外有巨大的影響。在把書法推向陌生的歐美方面,現代日本書法捷足先登,取得了輝煌的業績。
五、小結 現代日本書法的直接源頭─明治初期楊守敬的門生日下部鳴鶴成了當然的領袖。他的努力是締造現代日本書法的關鍵作用,而且門生如雲,幾乎囊括了整個近現代日本書壇的主要骨幹。日下部鳴鶴門下有四天王:即渡邊沙鷗、近藤雪竹、丹羽海鶴、比田井天來。他的學生比田井天來,是當代書壇的直接締造者,而其後的一代大家如鈴木翠軒、手島右卿、金子鷗亭、上田桑鳩、辻本史邑等,更是當代叱咤風雲的人物。 但現代以來的日本書法家們並沒有忘記書法的祖先─中國。日本書家訪華與中國書家訪日的不計其數,構成了相當規模的回歸中國熱潮。書法界出現了兩級分化,風格上的回歸古典與走向現代,既是每一個書家所具有的雙重願望,又是整個書壇希望達到的瑰麗目標。因此,古典派中有現代,現代派中又包含了古典,構成書法發展的矛盾態勢,這矛盾推動着書法不斷前進。「每日展」把書法分為漢字、假名、少字數、近代詩文、前衛,再加上篆刻與刻字,既有明確的流派分類又有利於對總體格局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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